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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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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墨西哥城,一个小院,五套以味觉命名的出租屋:酸、甜、苦、咸、鲜,住着四户人家:鲜之屋——阿方索——人类学家——妻子因癌症去世,他终日与两个人偶为伴;苦之屋——玛丽娜——艺术家——厌食症、抑郁症、自我定位缺失——她能发明颜色;酸之屋——皮娜——12岁少女——父母分居,母亲缺席家庭——因为亚洲基因被歧视、被孤立;咸之屋——安娜——12岁少女——妹妹去世,母亲选择看不见安娜——她决定在小院正中开辟一块田地,播种玉米、豆子和南瓜。
悲伤常常伪装成怪癖,以各种形式取笑渺小的人类,以死亡,以焦虑,以恐惧,以偏见和失去。听起来,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这个小院里似乎没人是幸福的。在一个多雨的夏天,现实和记忆交错,悲伤和悲伤相遇,奇妙的反应悄然发生……
书籍目录:
《生命的滋味》无目录
作者介绍:
莱娅·胡芙蕾莎(Laia Jufresa),当代拉美文学的潜力新星,墨西哥杰出青年作家,入选“波哥大39”青年作家。
生于墨西哥城,长于维拉克鲁斯的云雾森林中,青春期在巴黎度过。2001年,她回到墨西哥城,发现自己在那里连过街都不会。从那之后她就一直在写小说了。2015年,莱娅被Mexico20项目授予“墨西哥杰出青年作家”称号,英国文化委员会邀请她成为海伊文化艺术节有史以来第一位国际驻留作家。
出版社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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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摘录:
我后来没再去过市中心,是因为那里会勾起我太多的回忆,比如生日时去伊甸园餐厅。没人会提前警告你,但亡灵(至少其中一些)会把日常的习惯、数十年的生活、以及很多地方都一并带走。你本以为那些东西是你们共享的,结果那只是属于他们的。当死亡将你们分开,“你的就是我的”这句话也不成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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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但现在我才接近懂了,要有别人帮你干别的脏活累活,你才能轻松地去干自己想干的脏活累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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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她越是经常来陪我,我就越是喜欢自己。不用什么很好的科学家来解释,我也知道自己喜欢这个“阿加莎·克里斯蒂”,是因为喜欢自己。因为她就是我曾经的样子:被扔在这个大城市的同一个角落,自生自灭的小孩儿。看她缩成一团在角落里读书的样子,我真是生她爸妈的气;他们一直在生孩子,却不能给她应有的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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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暂时离职了。显然,咱们那些文化机构对待失去亲人的人,就是劝他们休假。也许这是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在揭穿一个谎言:在墨西哥,我们懂得如何同时面对生与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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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想想,婚姻和半上午的电视节目也没什么区别。说到底,结婚就是一直看同一部老电影(最喜欢的一部),一遍又一遍地看。专享变化的是中间插播的那些东西,就是有时效性的:新闻快报、广告之类的。我这么说的意思,不是婚姻很无聊。相反,失去这些实在是太糟糕了:把漫长时间凝聚在一起的东西,诺莉亚这个熟悉的存在带来的那种舒适,她填满了一切,填满了每个房间,不管她在不在家;因为我知道,除非她有心脏病人要处理,不然一定会回家吃午饭,睡个午觉,晚上又回来吃晚饭,看电视,最后那凉凉的脚搭在我腿上睡着。剩下那些什么世界大事,墙倒了,股票跌了,个人和国家的悲惨命运,这些都不重要。你想念的,是那种习惯,那些你习以为常的小动作,失去了才会意识到那才是生活的本质……诺莉亚死了,生活还是照样继续。要认真说起来,的确是很痛苦的生活,但我还是要吃喝,还是要拉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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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说,妈妈还沉浸在悲伤中,这是“病态”的,说她活得“与世隔绝”。但妈妈没有,真的。妈妈还会参加排练,而且又回“甜之家”教课了。如果我们在学校里有话剧演出什么的,她总会来看。不过,她倒是不在音乐会上演奏了。
“那你为什么还排练呀?”大家都问她。
“因为这样我的头才在水面上,勉强过得去,”她回答,仿佛音乐给予她的生命线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像大提琴的基座是个又大又鼓的救生圈,托着她,不让她滑到水下去。就好像露丝的死在我们家留下了一条脏污的河,我们都在这河里面跋涉。不过,我们的悲伤其实连河都称不上,只能说是一潭死水。自从露丝淹死之后,家里总有什么东西让人窒息。倒也不是每天都这样。有的日子里你会觉得,我们家里的全部五个人又都活过来了:我长了青春痘;有女孩子给西奥打电话;奥尔默在演奏会上做了首演;爸爸巡演回来了;妈妈决定烤个派。但过一会儿你到厨房去,就看到那个派摆在木头台面上,是生的,一半已经按步骤戳了小洞,另一半没动,而妈妈就站在旁边,犹豫着,手里举着叉子。那个时刻你就会明白,我们这一家人,也会像露丝一样,永远是“快满六岁”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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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味”是完美的标题,因为没人能理解它,就像我也从来没接近理解过诺莉亚·瓦加斯·瓦加斯。也许正因为这一点,我才从来没厌倦过她。也许这就是爱的全部意义。也许这就是写作的全部意义:试图在字里行间让某个人鲜活起来,即便你很清楚那个人就像万花筒一样,仿佛苍蝇的复眼中那上千个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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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剧会让物品失去光彩。自从露丝死了以后,家里好像没人在乎穿着、家具什么的了。就连乐器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只有一些很实用的乐器:大提琴、钢琴和定音鼓。它们,也只是大家的“救生圈”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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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念爸爸,就像想念不再住的房屋的亮光。这种缺失很微妙,但从不间断:他的愠怒如同幻肢。又或者不是愠怒,但他一定会让空气都紧张起来。还有:紧张之后的释放。他狠狠地摔门走了,整个家就塌下来,筋疲力尽,仿佛做爱之后欲仙欲死,但这是在暴力之后的解脱。大家陷入非常被动的沉默,感觉仿佛迎来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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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欺欺人有着巨大的能量,这是毋庸置疑的。我的味觉一直挺细致的,怎么会一直以来只看到鼻子底下的东西呢?也许你必须得到了我这个年纪,才能看清生活的真相,看见你为之奉献一生,倾注所有精力的东西中,其实包含着小小的讽刺。然后,你就得好好估量一下:这种荒谬到底多长多宽多高。但最后你还是只能哈哈一笑了之。对此生的一切你都只能哈哈大笑了之。
内文摘录
这里叫“钟落小院”,是因为1985年那场地震时,我祖父母的房子塌了一半,墙上一个神龛里放的那个巨大铜钟掉了下来,被埋了。那个地方原来是家里的院子,现在是个开放过道,连接小院里的每一家。我们所有人要进屋出屋,几乎都得跳过那个钟顶部的小尖尖(从地上凸出来的一块金属)。
***
阿加莎·克里斯蒂和她的朋友来玩,朋友是贝托的女儿,叫啥来着?皮娜。这名字真是太可怕了:专享能弥补这么个名字的,就是她以后肯定能长成个绝代佳人。
“你老婆有坟吗?”她们问我。
我跟他们说她有,她们就给了我一些花。阿加莎·克里斯蒂解释说,这是她给妹妹买的,今天是露丝去世353天纪念日,因为“353”倒过来也是“353”,是回文结构,所以她们去园艺中心给露丝买了花,但现在找不到人带她们去公墓。我问她们“回文结构”这个词是不是在学校学的,不知道什么原因,她们突然兴奋到发疯。
“安娜就是我的学校,”皮娜说。
她们在的时候我没说,但她们走了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就是这些花儿,还有黄色毛衣,这可能就是佩雷兹-沃克尔家的人用以寻找安慰的东西,就像我这台机器,这台叫妮娜·西蒙的电脑,能直接和死者连线。
诺莉亚很喜欢妮娜·西蒙 。
“为什么上帝给我个大屁股,又不把我造成黑人?”我们听妮娜·西蒙唱歌时,诺莉亚总是这样抱怨。
如果你问诺莉亚,她觉得自己有什么需要改变的,她会回答说,希望自己会唱歌。我倒从来没问过她。根本不用问。诺莉亚总会跟你絮叨这些事情,从来不让你忘了她的缺陷,就好像不想让你太爱她似的。
“喂,别装了,是你比较喜欢黑人女孩儿哦,阿方索。”
“那倒是。”
“是你把那些花儿插进水里的吗?”
“当然啦,我的小黄糖。”
“你也在数日子?”
“不可能。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昨天才去世的。”
****
“你知道吧,就那种?”这句话几乎是诺莉亚的口头禅。特别是她在概括某一类东西某一类人的时候,希望对方也能明白。比如,她可能会说一个护士,“她就是那种觉得自己接近打破旧模子的女人,你知道吧,就那种?”也可能议论一个麻醉师之类的。“那人会一直咬着舌头,咬到出血,你知道吧,就那种?”或者,议论隔壁园艺中心的老板,“他是那种一看到弯道就要撞车的人,你知道吧,就那种?”
我得承认,我其实从来都不知道她说的具体是哪种,要么因为诺莉亚那些定义都是些我不熟悉的俗语;要么就是因为她经常都是兴之所至,随便编句话来说。但熬过头几年那种沮丧(沮丧的是诺莉亚,因为我就是不懂她的话),我养成了一种习惯,是很多习惯中的一个。只要能维持和平,叫我干什么都行。
说真的(我这么说,真不是因为我觉得诺莉亚无论在哪儿,都会看我写的东西),我很喜欢她把人归类。都是很有性的评价,至少在我眼里是这样,我这个大半辈子都在云里雾里胡思乱想的人。我老婆和我不同,她和这个世界紧密相连,她很清醒,对周遭的一切心知肚明,包括那些我接近茫然注意不到的世俗琐事。她让我注意到这些事,我真是发自内心的愉快。比如看一部好电影,读一本好书。一开始,我还觉得有点尴尬,但随着时间流逝,我渐渐开始尊重我老婆的分类。这其中甚至蕴含着一种康德哲学的思想:试图去建立一个体系。“你知道吧-就那种”是诺莉亚为我们生命中遇到的那些人分类整理的方法,我不得不说,她很擅长这样的事情。她仿佛有种女巫般的直觉。一天,研究所来了个实习生,诺莉亚只跟她吃了个午饭,就跟我说,“那个人肯定会升得比绿藤爬墙还快,她真行。”
一年之内,“那个人”,虽然只有一个硕士学位,却差不多快和我平级了,尽管我这样的傻子手里有两个博士学位。
重点是,我找到个法子,让自己这样的社交白痴也能懂得她说的“你知道吧-就那种”,至少能把谈话进行下去。诺莉亚尽可以随便进行各种归类,也确信我对她的字字句句都理解得分毫不差。我一直都为这个出色的小方案骄傲,但其实是从贝托老婆那里偷师的。
切拉突然间从小院消失之前,我注意到她如果不懂我们晚饭后的围桌谈话(基本上就是我们每次谈论政治的时候,也基本上就是我们每次吃完晚饭围桌谈话到深夜的时候),就会专门做出一副表情:从这个表情看,她似乎很感兴趣,也有所触动,甚至还有一点轻微却明显的异议,完美地遮掩掉她的无知。表情很简单:她只是噘着嘴而已。显然,这样的表情在她脸上,比在我脸上,效果要让人满意多了。她好看得像个蜜桃,而我呢,像个熟得烂掉的木瓜。但我还是把她这表情学了去,还自己发挥了一下,加了个与噘嘴同时的慢腾腾的点头。真不敢相信竟然成功了。所以,比如,当诺莉亚对我说,“那个女人,虽然是金发,但根还是露出来了,你知道吧,就那种?”我就噘着嘴,慢慢点头,她就很满意,觉得自己对那样的人表达得很清楚了,就会继续快乐地喋喋不休,开始新一轮让我沮丧又跟不上的阐述。
我在内心深处,不觉得我的诺莉亚只是单纯的“迟钝”。比起那些觉得自己无所不知,觉得自己明智如猫头鹰的女人,她的心理直觉要敏锐得多。“人文学女”,这是诺莉亚对上述研究所女同事的称呼,“学者”变成“学女”。人文学女们(就像包括我在内几乎所有的人文学科毕业生一样)认为,她们比别人都要优秀。“就是比别的人类敏感那么一点点,更有人文关怀一点点,”这是我老婆的话。“人文学女”们对诺莉亚嗤之以鼻,因为她会公开谈论自己在(少得可怜的)空闲时间看多少电视。然而,她们实际上特别嫉妒她这种职业生涯,因为特别踏实,坚若磐石,而且报酬要多得多(真的是多得多)。她们可怜她没生孩子,但内心深处又嫉妒她的独立自由;她们年轻时也经常享受和吹嘘这种自由,但很快就用它交换了小提米、小汤米和小塔米,还有一个吃醋善妒的丈夫。你不能问“人文学女”喜不喜欢做饭,否则她会指责你是男权家长制的卫道士。另一方面,要是她们发现两夫妻是男人做饭(我们家就是这样),就会觉得他是个“妻管严”。
“人文学女”们要互相恭维的时候,有着非常清楚的规矩,在拐着弯儿夸人这方面,她们真是无可争议的佼佼者。要是不怎么看得起某个人,她们就会说,“她可真是个斗士。”但如果真的崇拜欣赏某个女人,就说她是“自己的主宰”。有一次,诺莉亚跟我咬耳朵说,“她当然是了,因为人文学女能主宰自己的纸袋子。”
“人文学女会穿墨西哥土著的衣服,但是是设计师品牌,你知道吧,就那种?”是的,我知道那种,或者说我其实不知道,但诺莉亚教会我看清她们的言行。隔得远远的,她就能感觉到某个男性学者秉持只略为遮掩的大男子主义,而人文学女们却视而不见。我呢,大家都知道我婚姻幸福,而且长得也不好看,还懂得装出一副在倾听的样子,所以我总能从秘书们那里顺便听到一两句谁倾心于谁的传闻;我会努力记住这个信息,至少要保留到晚饭时间,好讲给诺莉亚听,因为她就喜欢这种事情:她在灵魂深处就是个“包打听”,这是她的精神食粮。
“可怜的孩子,”她会说起某个恋情悬而未决的人文学女,“最后要以眼泪收场的。”
“为什么这么说呀?”我问是因为真的摸不着头脑。
“哎呀,阿方索,因为他显然是那种给女人买玫瑰,只为了用玫瑰刺去伤害她的男人呀。”
听到这话我就会点点头,噘噘嘴。
我一直假装自己“知道那种”,这是不诚实吗?当然是,但那是一种慷慨无私的不诚实:这种不诚实让婚姻得以持续。
“他点个头,假装自己懂得别人说的话,你知道吧,就那种?”
我知道得很。诺莉亚,既然你现在就在我身边某处,让我告诉你,昨天在一个咖啡书店,我看到一本书,名叫《上帝,请不要让我孤身一人》,让我心底涌起一股深切的怜悯,很久没有感觉过的怜悯,因为一直以来我都只有自怜而已。我情愿只要那种干净的痛,而不要那种因为希求痛苦而带来的脏兮兮的痛。
“书写的什么?”
“我不知道,又没买。”
“干净的痛又是什么鬼话?”
“阿加莎·克里斯蒂告诉我的。你和露丝走的时候,她决定把图书馆里所有关于死亡与痛苦的书都找来看看,然后每周过来找我总结一次自己的心得体会。一个周日,她借了一本禅修手册,对我解释说,我们的痛苦,也就是她对她妹妹的痛苦,我对你的痛苦,就是干净的痛。但是,比如说,如果我们因为喜欢的男孩子不喜欢自己就受伤,那就是脏兮兮的痛,因为那是我们自己发明出来的,在我们脑子里造出来的痛,因为我们其实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真正知道,这个男孩子到底喜不喜欢我们。”
“哎呀,真是太可爱了。”
“嗯呀,是吧?我问她,她是不是喜欢那个男孩子,结果她就特别不好意思,开始大声读禅经。我说不定会去买那本书。不是那个禅修手册,是那个孤身一人的,买了之后跟你讲。”
“去买吧,亲爱的,但别再去咖啡馆吃饭了,你知道那些便宜的全麦马芬都是反式脂肪。”
“你说得对,我自己做个汤要好得多。”
“这就对了。给姑娘们洗个澡,好不好?她们小脸蛋儿都没光泽了。”
****
“人类有两种基本状态,”诺莉亚曾经有十年时间,对这个问题感觉特别矛盾,所以总爱向我解释,而且通常是喝第二杯龙舌兰的时候。“做孩子。做生育者。”
我会点头,她会继续。
“我选择只体会其中一种状态。这是不是意味着从某种程度来说,我在选择只做半个人?从社会学的角度来讲,这真是个很复杂的等式啊。如果你参与到两种状态中,你就是两个人啊:你是个女儿,还是一个妈妈。我选择只做一个,其中的一个人。这挺说得通的啊,对吧?嗯,别人就不这么认为。在别人眼里,只做一个人,就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不过,如果你是个男人,当然就不是这么回事了。嗯,这个当然不用说。我用女性的角度来说吧,要是你只做一个,一个女人,他们就觉得你只完成了人类状态的一半,或者说女性状态的一半。重点就是——诶,别走啊,阿方索——如果你只是其中一个,那你就是半个。现在,你来跟我说说,这个逻辑怎么说得通。”
“规矩不是我定的,”我会这样回应。
“但你是个人类学家啊。”
“是啊,但我研究的是前西班牙时期的拉美饮食。”
***
那些毛衣。
几天前,琳达走进酒吧时,手里捧着一团黄色的东西。他们把她的伏特加拿来的时候,我们碰了个杯,她把手里的东西铺在桌上。是一件小小的毛衣。接着她从包里掏出一个针线包,又从里面抽出一根针,一把剪刀,还有半打厚厚的卷线。我们一边喝酒,她一边往毛衣上随机地绣着菱形、方块、圆圈和半圆。中间她把衣服递给了我,我把椅子往外拉了拉,把毛衣摊在我膝头。这衣服比我通常给姑娘们买的那些要大,但是盖在我膝上很温暖。衣服有点脏。我伸出手指抚摸着那些刚刚绣上去的图形:绷紧的针脚感觉比毛衣本身要柔软,毛衣摸起来刺得皮肤痒。这好像是另一个时代的东西,就像我年轻时候大家爱穿的及膝长袜和超短裤。如今再没有人织这种穿着痒痒的毛衣了,更不可能给孩子织。我摘下自己的戒指,递给琳达。她也用手指抚摸着那个小物件,但是没有戴上。接着她看了戒指里圈刻的字,问道,“Umami?”
“Umami,鲜味,是我们的味蕾可以辨认的基本五味之一。其他四味是我们都知道的,甜、咸、苦和酸。然后就是鲜味。我们西方人多少会觉得有点新鲜。差不多是最近一个世纪的事情。Umami是日语词。意思就是鲜香美味。”
我停下来歇口气,我们俩都哈哈大笑起来,因为我一口气说出这一大篇话,就像意大利教堂里那种机器,投一个币进去,就能让圣坛上的某个东西亮上一分钟。琳达把戒指还给我。我把毛衣还给她。她往针孔里穿了紫色的棉线。琳达住在小院,我肯定跟她解释过几百次什么是Umami了,而且还没刚才那么像机器人。不管怎么说,她此时此刻还是很宽容地把针暂时插在毛衣里,平静地问,“是什么味道呢?”
“问到点子上了,”我对她说。“因为我们辨别不出这种味道,我要描述的话,最多只能说那是一种让你颤抖摇摆的味道,让你觉得很满足的味道。英语里面称之为‘seivori’。”
“Savory吗?风味不错?”她的英语发音真是完美。
“对,不过有时候他们只说‘有肉味儿’。”
“我恐怕永远没法想清楚是什么味道,阿方。”
“要弄明白这个,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想想千层面。想想一份意面。什么也不是,没有任何味道。碳水化合物而已,就这么简单,这么平淡。但是,如果你加入了鲜味,扔一点帕尔玛干酪或者西红柿啊茄子啊什么的进去,成了!你就能美餐一顿了。”
她点着头,点了很长时间,只是点头而已。她走的时候(我们从来不一起离开芥末屋),我有点茫然恍惚。我之前进行过一场几乎一模一样的谈话,谈话的那个女人我当时一点也不熟,最后被我娶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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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莉亚认为,她关于“子女状态”的理论到头来过于单纯或幼稚,只不过是进一步巩固了她的主要观点,即如果你不进化到做人的第二状态,去到另一边,不只做一个孩子,还要做个‘祖先’(延长整个种群的生命,传播基因,等等等等)那你就不算接近成熟。换句话说,诺莉亚希望她关于“子女状态”的神秘主义学说能够自证,特别是在关于“未成熟”的领域。比如,可以做一个“诺莉亚式推论”:
如果你只是个女儿,那你体内有某种东西没有接近成熟。
因此,你的观点必然会有点幼稚。
你的观点越幼稚,就越证明了这个整体理论:“子女状态”就是的不成熟状态。
我虽然做着研究员的工作,但绝不会很迂腐地去讲究科学证明。也就是说,至少在我的记忆里,我从来没对诺莉亚的理论有过半点反对,这样的话,我们也就能在某些周日,早餐的时候来点雪芭或龙舌兰;或者时不时地买张机票,去到随便选的地方,就因为我们高兴。
***
我老婆真是文明与原始的完美融合。她的思想像野人一样单纯:李维·斯特劳斯 看见她可能会垂涎三尺。作为医生,诺莉亚·瓦加斯·瓦加斯是杰出的医疗工作者,却同时对异教仪式有种独特的迷恋。她当然非常明白尼古丁对内脏有害,多年来却坚持认为,要是不来支罗利烟鼓励鼓励,她就不能上厕所。最严重的是,她每天一睁开眼睛,就要看自己的星座运势。而且没有一点讽刺的意思。她看星座运势,就像大部分人看天气预报一样。如果星座运势中说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她就会闷闷不乐;要是一切皆大欢喜,她就会高兴得不得了。我们刚结婚那些年,她这个习惯让我觉得很烦。我不能理解,一个这么聪慧的女人,怎么能让那样的东西决定自己一天的情绪呢?她自己后来也承认,这东西在逻辑上一点儿也站不住脚。然而,真正到了实际生活中,她理性和敏锐的一面(在她生活中其他很多方面都表现得淋漓尽致)和情绪是接近分开的。她把星座运势作为一个指引,就算心里很清楚那些不过就是一个被折磨得很烦的占星家随手写下的话;或者,连她自己都怀疑,是出自烦躁占星家雇的小工之手。诺莉亚并不是相信自己的星座,她相信的就是星座运势。她需要这个才能开始自己的一天。就像有些人非得画个十字架或者喝杯咖啡才能出门一样。我老婆的情绪机制由很多很多配件组成,而这烦人的星座运势就是开关:短短一段话,就能决定她从带着睡意到接近清醒将是什么情绪。好在,运势的影响一般在早上就会逐渐减退。真是很可怕的仪式,但也很短暂。
一直到去世,诺莉亚都在订阅一份叫做《星空》的周刊。是个什么“伊莉莎贝塔夫人”写的。过去五年来,她都是以电子邮件的形式订阅的,但在那之前,感觉上大概有一百万年,都是送纸刊到家的。还在那之前,我第一次见到她时,诺莉亚就会看报纸上的星座运势。每天早上,她会穿着拖鞋从自己的单身公寓中冒出来,去卖报纸。她非常严格地执行这个每日惯例,卖报纸的小贩都是每周才收她一次钱。我被她看星座运势的习惯给吓到了,但又很喜欢每天一大早就能看到报纸:这就是那种两人交往早期就能感知的美好感觉。就像在厨房里做爱。
《星空》杂志会为你提供私人订制的七日运势,依据是你的星座、上升星座,甚至是你的名字,会有人直接打印在你那份杂志上面(你看诺莉亚的名字就像个“之”字形,打字员们很讲究,印出来的字如同在舞蹈)。你应该想得到,这样的出版物可不便宜。
一天,诺莉亚在诊疗室里迎接了个病人,不是别人,正是伊莉莎贝塔夫人。真人是个脸色苍白的胖人,五十多岁,心脏情况很糟糕。她很友好,但满嘴脏话。诺莉亚很快得知,她名字最后那个“a”,是她妈妈的主意,并非什么不太巧妙的化名。一开始,诺莉亚没有提关于杂志的只言片语,因为作为一个心脏病专家,她的迷信还是自己知道就好。她给夫人安了起搏器,就这样。不过,因为是十二月,这位病人(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得到救治,对医生永远感恩戴德)邀请我们去参加她杂志的圣诞派对。我当然很高兴能去参加,一是出于人类学家的好奇,二是因为我很确信,一旦亲身体会了伊莎贝塔那本杂志内部的商业运作气息,诺莉亚就终于能认清自己一直以来的错误。结果呢,聚会接近不符合我俩的想象。首先,地点是在伊莎贝塔家里:一套简陋寒酸的大公寓,室友是一只鹦鹉和一个比她年轻很多的女人,既是她的爱人,也是她的护士,同时也帮她办杂志,清扫房间,填写星座卡片。大家都叫她“双鱼”。我记得双鱼似乎一直粘在伊莉莎贝塔的腿上。派对上还来了别的一些人:几个占星家、音乐家和两个没那么自我的知识分子,还真是少见。晚饭有朗姆酒(还有少量的潘趣酒)和堆成小山的外卖披萨。我们一到地方,双鱼就递过来一张单子,让我们勾选喜欢的披萨配料。她肯定是抽空点了单,因为不久披萨就被送到了门口。咱们胖胖的老伊莉莎贝塔穷得响叮当,这些只有内部人士才知道,但她超前于谷歌很久就明白了一件事:看上去很有私人定制感觉的服务,究竟多么有价值。
不知不觉之间,这简陋的聚会就消解了我每天早上醒来看到诺莉亚痴迷于星座运势时嘴里那种不舒服的味道。原来“夫人”是真实存在的,她这个小小的星座上有长尾小鹦鹉的羽毛,廉价意式辣香肠,还有一段充满情欲和温柔的拉拉浪漫史,让我一下子宽容了星座运势这整件事。我解释不清楚原因。
人人都知道,星座运势就像一枚贝壳:要足够大,足够空,才能容下我们想听的话。但我累了,不想再一遍遍向诺莉亚解释这个道理,反正她也清楚得很。我对整件事看法的改变,并不是在这么浅的层面(我明白那个已经验证过很有效的配方:扯个什么行星,加点病症,来点儿意外之财,编造成一段话,星座运势就这么写成了!——至今如此。),而是比较深刻的:也许写运势都是在套公式,但那些文字也不是无中生有。每一个字后面都有个作者:她也不是什么唯利是图的邪恶大公司,而是个真正相信星座的中年妇女。十二宫的那些星座星象,就是伊莉莎贝塔最钟爱的角色。每周,她都用自己的笔赋予它们生命,有些比她更糟糕的作家还创作过更糟糕的角色呢。《星空》杂志的内容有种开放性,可以进行多种解读,这不是一种失败。恰恰相反,这就是这本杂志和所有伟大文学作品共有的特性(专享共有的特性,但仍然可贵):代表了全人类的愿望和希冀。
这些话我都没对诺莉亚提过,因为就算我给她写个长篇大论(标题可以叫,“占星术也是人文学”),她也会抬起眉毛,告诉我,这就是我典型的处女座特征。不过,关键在于,我这套占星学也是文学艺术形式的道理,对我产生了奇迹般的作用。为我打开了新的大门,让我获得了过去这些年来从未能拥有,甚至都无法假装的宽容;而我的不宽容,恰恰是我们发生争吵的罪魁祸首。从那一刻起,只要诺莉亚在早餐桌上宣布“水星逆行”了,我就立刻切换到“宽慰模式”。我会抚摸她的头发,表扬她,在她屁股上轻轻捏上几把,在她出门上班的时候缠着她亲热一下。如果换一种情况,诺莉亚很高兴地宣布,“今晚,仁慈的满月将会用良好的关系照亮我的星位,落在海王星并行。”我就心想,“啊,今早她会很坚强。”这就像给我颁发了一张“可以不坚强”的通行证。
婚姻,无他,接力赛而已。诺莉亚每天的星座运势就是我递棒接棒的信号。于是乎,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不满她这么依赖星座,结果,这也成了我每日必参考的运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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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什么事情都失败了,”我间歇性地会感觉这次我写不完一篇文章了,更别提熬过修改、交稿、编辑、被拒、以及一定会遭遇的羞辱等等等等这些学术生活必然要承受的漫长过程,每当这时,我就会对诺莉亚说,“我们就去海边住吧,我来种木瓜。”
种木瓜可是我至高无上的野心。
而诺莉亚则相反,她职业生涯的字典里没有“失败”这两个字。就算她已经接近受够了,她也从来不会说放弃之类的话。相反,她会去畅想未来,会说,“等我退了休。”
“等我退了休,”她说,“我们就在院子里安个极可意。”
但我们没能走到那一步。诺莉亚·瓦加斯·瓦加斯去世的时候还在工作。佩兹会把打印的心电图给她带来,她就在床上看那些图。她去世的时候,和活着的时候一样,都被别人的心跳包围着。
心缩,心舒,就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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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扰一个鳏夫的诘问倒是有限(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诺莉亚?为什么不是我?),而且按个按键就能删除。
你确定要删除这部分的感觉吗?就像1985年地震后这个房子的样子?
正如蛋就是蛋,确定就是确定,妮娜。就让我这个老光棍儿拥有一方没有眼泪的空间,一个清楚明晰的页面吧,不管看起来有多么虚假:点击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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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头开始讲吧。
1972年,我在国家人类学院与诺莉亚相遇。她来参加我每年举办的研讨会(《墨西哥饮食:过去与现在》),因为她的一些病人被体重问题困扰,生命垂危,她心情很低落,决心要解决这个问题,一劳永逸地解决。她想到从历史的角度去攻破,所以想给自己增加一些这方面的知识储备。她解释说,自己是个医生,知道体重超标的很多原因和后果(也包括她自己体重超标的问题),简直是了如指掌。(她喜欢说得很夸张,以此来讨观众欢心。)那时候大家还觉得肥胖只是意志力的问题,她却用了“流行病”这个词。她霸占了我十分钟的演讲时间,向每个与会者大声疾呼,吃加工食品让很多人的心脏病恶化。当时,我的共同作者,我见过的最聪明也最傲慢的男人,对她嗤之以鼻。
我在很多场合都感谢过他表现出这种学究的傲气,但从来没私下当面感谢过。那十分钟里,他一直不以为然地从鼻子里哼哼着,而且音量越来越大,我自然站到了诺莉亚那边。我已经知道她的名字了,因为她站起来发表评论前会先做自我介绍,你知道吧,就那种?
我很平静地回答她,祝贺她肩负了一项很有价值的使命,对她讲了食物用于庆祝的历史作用,以及在全国上下作为表达爱意的工具作用。我特别强调了摄入蛋白质和鲜味元素来获取满足感的重要性,也第无数次地为苋米和其巨大的蛋白质含量唱了颂歌。之后还有人提了问题,应该都是关于我的主题的,因为没人愿意听什么苋米是伪谷物的话(他们会觉得很慌:“如果吃起来和闻起来的味道都像是谷物,那肯定是某种粮食啊,比如大米,或者小麦”)。本来整件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然而会议结束后诺莉亚上来问我,什么是“鲜味”,而我回答说,“啊,只能去餐馆,才解释得清这种味道啊。”(当然,我这么说,部分原因是的确如此。)
一切就这样开始了,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吃了饭,一起上了床。接着我犯了一年的失心疯,和孟菲斯搞到一起,做了个梦,去找诺莉亚,和她结了婚,这一切全部要感谢鲜味,接着,70年代就像来的时候那么迅速地去了,我们迎来了1982年,整个国家遭遇危机,那之后不久,一个星期天,在奇孔夸克的市郊,我从自行车上摔了下来。
***
这话我要现在说,因为我感觉不到诺莉亚在我很近的地方:今天我去了公墓,迷路了。我花了二十分钟才找到她的墓,即使我其实很清楚准确的位置。就好像有人去除了我的芯片。这可不正常。
***
1982年墨西哥比索崩溃,债务危机,这些都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但我从自行车上摔下来,是。我做了一辈子单车骑手,最多也就是有个小擦伤而已。而那天,我还没反应过来,右胫骨就断成了三截,锁骨也骨折了。头盔救了我的命,但头骨也有几处骨裂和两处血肿,过了好多年才消掉。或者是好几个月吧,但真的是很漫长的几个月。
这个国家遭遇经济崩盘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但也并不意味着这就不是噩梦了。比索危机击中了我们的要害。真的是在一夜之间,我们本来就不多的积蓄变得更加微薄,这些可怜的钱都被用来付医院的账单了。多亏有诺莉亚,我才受到了你能想到的优选的医疗待遇。但即便如此,我也不得不请假停职。我有整整四个月没出过门。我躺在床上画画(真是很像弗里达·卡罗 了,但我没有她的小胡子,因为每天早上萨拉小姐都会把刮胡工具送到我面前)。躺在那个地方,长时间地望着窗外,我第一次感觉到,我们这么棒的房产,真是被浪费了。
我继承了土地,也继承了愚蠢和犟脾气,直截了当地拒绝把家族财产卖给那些做房地产投资的寄生虫。但我在家休养的时光,吃了药昏昏沉沉,又安逸静谧,突然想到,我可以用这片地赚点钱啊,何乐而不为呢?还有另外一个重要原因,我和萨拉小姐待在一起的时间超越了以往任何时候,她是我们家的阿姨,那段时间总在上下楼之间奔忙,给我做饭送饭。而萨拉小姐不管有没有人听,别人听不听,都会一刻不停地说话。她住在租来的公寓里。她整天都在絮絮叨叨地跟我议论这个那个邻居,或者抱怨房东,说他什么也不做,就“靠房租活着”,简直是“浪费空间”。我觉得,经济危机期间,靠房租活着好像还不错啊。小院的种子或多或少就是这样播下的。但真正导致五年后开始建设小院的决定性因素,是我画的那些草图,还有1985年那场有名地震造成的破坏。
***
我们总是说,这件事是两人共同决定的,但在内心深处,我觉得不生孩子这个选择(后来又想要孩子)是她做的。我想不管她决定什么,我都会照办。我们倒从来没确切地说过这事,但毫无疑问,我从来都是很乐意地去满足她的愿望,不会强加我的意志。让步会让你感觉自己是个好人。非要实现个人愿望,会让你觉得自己太过强人所难。我有个超级霸道的爸爸,我总是拼尽全力让自己不要像他。而如果你不想当一个太霸道的爸爸,有个万无一失的办法,就是根本不要做爸爸。孩子让我害怕。诺莉亚家里有四个孩子,她是老大。她六岁就开始帮弟弟妹妹换尿片了。而我是个独生子。我想到尿片,不会觉得是个伟大的发明,而是一个特别让人茫然困惑的手工艺品。我觉得这件东西本身,和里面包着的东西,都是一样恶心。
“那,”诺莉亚评论道,“就是你的‘子女状态’在作祟。”
也许是吧。但后来我问佩兹对这件事有何感想,他漫不经心地回答,“尿片是谁啊?从来没听说过他啊……”
***
“我是不是老了?”真希望这个问题我也能对佩兹问得出口。
***
有时候,我大半夜地醒过来,想着,我对诺莉亚·瓦加斯·瓦加斯这个名字有多么习以为常。我的双腿似乎灌满了某种暗黑的能量,让我想踹个什么。但我最多也就是砸了下床单;一点也不像个成年男人在发火,就是个小孩子在闹脾气。我本应该多多用她的名字,我应该没事儿就多喊上几遍。我白白浪费了数千次,数百万次在口中细细品味这个名字的机会。我说起她时,只会说“我老婆”。喊她的时候我会说“亲爱的”。给她发信息的时候我连个称呼连个问好都没有。我的信息很简单,仿佛我们不会死,会永远这样下去似的:
“你回家吃午饭不?”
***
诺莉亚喜欢“项目”这个词,给她一种井井有条的感觉。她以前说我们在合作一个“人生项目”。但是,恕我直言,也不在乎她是不是在看这个,我觉得她从来没充分理解过这个说法到底有什么深意。做项目,你就要发起项目,充满热情地去做,迷恋上那个过程,进行艰难的缠斗,之后,如果你很自豪、勇敢,又谦卑、高傲、非常固执,你会搞定所有零星琐碎的问题,把项目做完。这个时候通常都会经历一段“产后困惑”,最终周身会洋溢着一种平静,并且悲伤地发现,什么都没有改变,很可能根本没人真正在乎你的努力。接着,你就会迎来某种平和,之后,天知道是怎么回事,对新项目好奇与追求的种子,又在你内心深处发芽了。我一辈子都是这么过来的:小院,现代农地,发的每一篇文章。但现在,我好像无法制定进攻方案了。我周围的植物都在逐渐死去。我给姑娘们洗澡不勤,还漫不经心。我就只会喝酒,写短短的几段文字,相互之间还不连贯,肯定连妮娜·西蒙都没什么兴趣。我甚至都不太会喝酒,喝到第三杯龙舌兰,我就必须得躺一会儿了。要是我坐下来写东西,就写出一堆乱七八糟的文字。这些东西就这么留着,没有开头,没有结尾,也不可能有什么值得发表的亮点,所以,我既不是在做项目,也根本不能摆脱这枯燥乏味的例行公事。那天下午,琳达问我,我们是不是在变成酒鬼。我告诉她,不是的;我们是苋米那样的C4植物:对液体的利用更高效,能够用比较少量的水,生产出同样的生物质能。
“生物质能?”她问道。
“眼泪,”我说。
关于这个“项目”什么的,我想说的只是,诺莉亚接近低估了我构想项目的能力。她还觉得自己特别擅长这个。当然啦,她的才能是比我多多了,但我不得不说,在这件事情上,我还是略胜她一筹的。她从来都不需要过那种自立自持的生活,因为她一直都有同样的任务:不断前来的病人。而这些病人就像同一个病人,没完没了地反复来找她。所以,当她用“项目”这个词时,我内心有什么东西在抗议。当然,是无声的抗议,因为诺莉亚说起这个“人生项目”的时候,语气确凿高昂,不容置疑,洋溢着自信,仿佛她是在解说人体的循环系统。就连她的声音都变了。比如,她会用自己那种斩钉截铁的语调说,“阿方索,生育这种事情,不是我们人生项目的一部分,你也同意的,对吧?”
我说什么了呢?如今我连记都记不得了。我朝她笑了笑吧,应该是。要么就是说,“对。”说实话,我是真的同意。诺莉亚和我总是意见一致的。如果在什么事情上意见不一致,那事儿马上就过去了。我们会互相大吼大叫,她喜欢摔门,我就喜欢抓起外套在街区周围走一圈。就是这样而已。我们就都过去了。但现在不同了。现在我们是陷入僵局了。现在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要我们能再吵一次架。
我最后再说说她对那个词的误用。如果我们真的是一起在做个“人生项目”,那就应该一起把它完成啊。当时我就想过这个问题,但知道她肯定是听不进去的,就像我也不可能说出口。所以,我们一起走过的这些人生,并不是个项目;那是另一种承诺:那种持续不断的任务。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她走得越久,我好像就越需要她。
****
这个世界满是小东西、鬣蜥蜴、锯齿、教导者、骗子、如果和幻觉。你要问我,我觉得我们啥都不是,就是一群傻子。
***
我在今天的报纸看到一篇文章,又在宣扬那个神话,说霍奇米尔科湖群岛上只种过玉米;我心情真是差到家了。拜托啊!我们到底还要发表多少研究成果,学校才能教给孩子们真相:他们曾经在那里种过神圣的苋米。种得遍地都是,墨西加人们会吃茎秆和叶子,种子也磨了做面粉。面粉当然会用来吃,但也用于祭祀。墨西加人雕出小小的神像,用小刺先戳进自己的肉身取一滴血,然后再用同一根刺给神像钻孔。西班牙人禁止种植苋米是个明智的决定:他们不在乎少一种能源作物,因为这样也少了一种当地的仪式,免得他们亲自动手去废除。他们一公里一公里地铲平了这些作物,还规定,谁要再种,就会接受严厉的惩罚。于是乎,苋米就从他们的土地上被抹去,也从他们的记忆中消除;这种决定性的胜利,只有最荷枪实弹的军队能办到。他们操纵编造了一整套新的历史。——“这里曾经只存在过玉米!”——而我们照单全收。在墨西哥,我们曾经对“农地”这样的事情很执着,现在还有些人是这样,都过了二十年,写了好几本相关的书了。是啊,是啊,“农地”听起来很迷人,就像金字塔。但还有超越这些纪念物的东西,和它们一样美,却要简单很多,就发生在别人的私生活里:家族范围内的崇高和神圣,食物与仪式合为一体,和谐统一。
然而,这些细节,苋米啊,信仰与日常创造的每日奇迹啊,那些随大流的科学家和纪录片制作人都不感兴趣,他们总喜欢把伟大、宏大和夸大混淆在一起。要么是这个原因,要么他们就是视而不见。就像很多导游就是不解释有名的玛雅遗址图鲁姆金字塔上那两扇窗户其实起到了某种形式的灯塔作用。有人做过试验的。研究院的人拿着蜡烛从窗口投射出灯光,玛雅人就看着那灯光,为小船导航;行船的地点是他们的专享一条运河,只有在这上面行船,才不用在这个崎岖的半岛上走陆路。中美洲珊瑚礁是世界上第二大珊瑚礁:从尤卡坦半岛开始,一直蔓延到洪都拉斯。他们在这一区设置的导航系统,真是让人着迷。但沿海的酒店老板好像并不感兴趣。
“灯塔!”他们说。“真无聊!把这个去掉,在官方文案上写‘庙宇’。”好像狂热迷信比聪慧机智高明很多!
就算是现在,一想到我们的很多发现就这样被那些不学无术的学术界“霸王”给无视,我还是会情绪激动。有时候我真的感觉,我们在研究所工作,只是为了让那些美国佬学者坐收渔利:我们为他们制造有趣的细节。我们在这个国家所得到的研究发现,只有多年后才能在他们那边见天日。我说“他们那边”,意思是和墨西哥公共保持安全距离的地方。差不多应该是这样的一个过程:有一天,一个受教育过于高等的小美国佬,一辈子连苋米碎都没吃过,却会写一本书,就叫《苋米》,他在书里写的东西们,都是我多年来说得口干舌燥的。他也许会用纳瓦特尔语里“苋米”的那个词,赋予一种土著的感觉:仿Huautili(苋米),各大高端零售商及机场均有销售。他们会奖励这个美国佬伯克利的终身教职,然后呢,就有了一整个新市场:美国中产(他们迷失在对健康饮食的各种质疑中,很不讲究传统,接近跟着近期新流行的饮食趋势,听风就是雨)。“请告诉我吃什么”,这七个字接近可以用来描述大部分教育程度良好的美国佬。他们会把加工过的苋米加上醒目的包装,在电视上做广告,然后像塑料玩具一样进行出口。在墨西哥的售价高得吓人,我们也去买来,要是你吃了之后胆敢跟哪个孩子说,这不过就是我们在墨西哥常常吃的种籽棒嘛,他会捏紧拳头揍你一顿。只希望到那时我已经翘辫子了。
***
我时不时地去街角那家店买个啤酒啥的,但大购物都是贝托帮我包办,我很感激。我这么说不仅是为了防止我猝死在这台笔记本电脑旁边。自从诺莉亚去世了,我就一直在想:要是我一命呜呼了,会是哪个邻居去通知别人呢?会通知谁呢?研究院吗?还有我的同事们,他们会做什么呢?把我放进一个上面有研究院名字缩写的骨灰盒?找个国家遗址之类的废墟把我埋了?我估计不会。不管是谁发现了我的尸体,应该只会把它丢弃,毫无仪式感地,和垃圾一起丢了。可能那时候我都有味儿了。我哦,一直勤洗澡洗得很干净的人哦!按我的猜测,贝托应该是第一个发现我的人,他会给我送买的东西来。所以呢,我给了他一串钥匙,但没说是这个原因。我只要听到他进了门,都会下楼,说请他喝瓶啤酒,没什么原因,就是想让他喝,因为我们都活着。他几乎每次都会笑纳。我们就坐在那个露台上,俯瞰着死气沉沉的农地,那里曾经有苋米植物开出深粉色的不凋花,在风中摇曳;我们会一起计划把死去的植物都拔了,弄个烧烤架,或者砌个游泳池,但都实现不了。我们谈天说地,无话不聊,直到时间到了,他该去接女儿下芭蕾课,或者有别的什么事情。贝托会跟我讲话,问我问题,他很豪爽,也是真的感兴趣。仔细想来,我这辈子见过的男人中,贝托是少有的我感觉可信任的。也许是因为他老婆离开了他。或者,也许这是她离开的原因。在内心深处,我觉得我也是那种男人。不过,这也许只是我自说自话,而且说真的,我这个人,真的能让别人做到不闻不问。当然啦,不闻不问比厌恶反感好多啦,但是没有“被信任”那么光荣啊。不是那种冷酷无情的不闻不问,接近不是,而是我多年来都努力不被察觉地活着,自然就导致了这么个结果。你婚姻幸福,再加上长期害羞内向,还有一系列雷打不动的习惯,这简直是消失于人群的完美配方。你会变成《鬼马小精灵》里卡斯帕那种幽灵:友好亲切,但离了你,生活百分之百照样运转。小时候,只要有人问我希望拥有什么魔法,我总会说时空旅行。我希望我来看这个世界,而世界看不见我。说实话,我觉得所有的人类学家都是这副样子:对所有与人类有关的事情,天生喜欢去观察,也带着适度的好奇;但又从未像艺术家那么敏感,像哲学家那么严肃,或者像律师那么投机。我们那种适度的好奇心,不像间谍或科学家那么系统,那么执着到有一点严苛的地步,我们也不像社会学家一样拥有可以引以为豪的推演创造能力,更不像小说家那么自律。不过嘛,我觉得你倒是可以说,这些品质我们多少都有一点,如果你是那种“杯子一半满” 的乐观之人。
****
经过几天的严密观察,我可以确定,1)人们在街上还是会躲着我(他们不会看我,但还是会为我让开路,也就是说,至少从生理上来说,我还是个可感知的实体);2)今年我头一次没有想快点去死的事情,因为我感觉自己要做个项目了(虽然还是一个因为长期陷在悲痛中而产生的项目)。我不想死,因为我现在和妮娜·西蒙(别名“小黄糖”)组了队。而且,四十年来,我这还是头一回敢在写东西的时候不加脚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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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我的休假新生活:我不再设早上的闹钟,每天八九点之间,双眼自动张开。想想小时候听过的那些恐怖故事,我应该算是很幸运的了。或者,也许并非每个老家伙都会失眠吧,他们只是喜欢夸张。要是我有个孩子,我能对他倾诉自己起得太早的那种烦恼,我必须一定会跟他这么说啊。
起床以后,我冲澡,穿衣服,给自己泡杯咖啡。我喝咖啡的习惯,又回到做作的学生时代,那时候的我认为细节决定成败,而且是欧式的细节:必须要用那种意大利的炉台加热浓缩咖啡器,不加糖不加奶。诺莉亚喜欢机器做出来的咖啡,喝起来没什么味道,所以我们一喝就喝很多,接近不是我们这个年纪该有的量。
咖啡喝完了我会吃个香蕉或者鸡蛋,看家里有什么吧。我给姑娘们穿好衣服,我们三个都在书房里坐好,我就坐在妮娜·西蒙的面前。接着我整个上午都全神贯注地写作,不去查任何资料,只用心和用脑。中午,我会休息休息,去芥末屋喝个酒,跟琳达干个杯。接着我从这个街区三个食品小站中的任意一个买点吃的(因为我发现,给自己一个人做饭,差不多就像拿根棍子自戳双目一样)。我已经这么勤劳又单调地过了三个星期。我写得多,但删得也多,因为我想把它写对写好:要是我做不到有条有理地叙述一切,至少要把重点讲了。
两三天前,我给这个文件插了个标题页,用很大的字母在正中间写下,“诺莉亚”(Noelia)。接着我加上她的姓,又删掉。光是这个名字,似乎对她来说不够隆重。我写下,“鲜味”(Umami)。这标题有点傻,因为我已经有本书叫这个名字了,那本书是纯食物人类学理论书。但我觉得暂时就这样吧,因为,“鲜味”虽然是个用过的标题,但也是个完美的标题呀。要写清楚我老婆这个人,就像要解释清楚“鲜味”一样,既有必要,又不太可能:那风味淹没你的味蕾,但又让你说不清道不明。复杂多样的同时,又清爽圆和,就像诺莉亚:又有辨识度,又让人捉摸不透。“鲜味”是完美的标题,因为没人能理解它,就像我也从来没接近理解过诺莉亚·瓦加斯·瓦加斯。也许正因为这一点,我才从来没厌倦过她。也许这就是爱的全部意义。也许这就是写作的全部意义:试图在字里行间让某个人鲜活起来,即便你很清楚那个人就像万花筒一样,仿佛苍蝇的复眼中那上千个倒影。
我时不时地要把某些段落朗读出来,都和前一段一样,又夸张做作,又写得不好。我就把它们全部删掉。你可能以为,我把这些朗读出来,是想给姑娘们听听,但我还没失去理智。暂时没有。我很清楚,要是我死了,按响警报的不会是姑娘们。
对了,要是我真的死了,还是希望白纸黑字把一些事情写清楚:
致发现我的尸体,还会费心把我和垃圾一起扔出去的人:
多谢了,哥们儿!
以及:我在此将姑娘们的监护权移交给你。
你需要用一块湿布给她们洗澡。
在任何情况下,请务必不要把她们浸在水里。
祝好!
****
前面某一页我写了个“别名”(AKA),当时想起一件轶事。80年代,我曾经收到马德里康普顿斯大学(那时候这所大学并不是和现在一样糟糕,而是更糟糕)的邀请,去开一门课,讲前西班牙时期拉丁美洲的饮食,克里奥尔的饮食融合,以及“农地”:都是我闭着眼睛就能教的东西。我偷偷瞒过海关,带了一串儿五颜六色的干玉米棒子,来激发学生们的兴趣,并且在马德里教满了一整个学期,那期间,是我和诺莉亚的二人世界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互相通信。诺莉亚把我写给她的信全都保存下来了。去年的一天,已经病得很重的她叫我把那些信读给她听。我读到其中一段,其中有个词是“击倒”(Knockout)。
“啥?”诺莉亚说。
“击倒,”我慢慢地说,想把不怎么样的英语发音改善一下。
“嗯,我听清楚啦,但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就是拳击里的击倒?”
“正是。”
“不对吧,拿过来看看。”
我把信里的那个句子指出来,她立刻咯咯咯地笑个不停;笑得特别开心,我也被传染了。我们笑啊笑啊,眼泪都笑出来了。我们在得知她得癌症之前都没笑成这样,可能更早的时候也没有。
等最后我们都控制住了自己,我问她怎么回事。原来,我们结婚这么多年,每次我用“击倒”的缩写“KO”,她都以为是“OK”。
“我还记得这个,太好笑了。”
“但你难道看不出来,刚好是OK倒着写啊。”
“我还以为是你的读写障碍呢。”
“什么读写障碍?”
“我也不知道,就是你的呀。我一直以为,那是特别专属于你的读写障碍。”
“你从来没提过!”
“嗯,那我们扯平了。”
“怎么扯平了?”
“就是扯平了,因为你也从来没提过我只要早晨看到倒霉的星座运势,你都会觉得很开心!”
***
今天,我把那本华金·索罗拉 的书给了玛丽娜。我想这样诺莉亚会开心吧。也许不会,因为那是她最喜欢的书,不过她肯定也会同意,如果这书放在身边会让我郁闷,那优选是送给那个很有追求的画家。
我在马德里教书时,诺莉亚过来跟我住了两个星期,迷上了索罗拉博物馆,主要是因为就在我们住的地方旁边,有个很阴凉的院子,可以坐在树下看看书。博物馆没有咖啡厅,也就没有多少服务员:诺莉亚和马德里各种餐厅咖啡馆的服务员都合不来。有些下午我们会一起去看索罗拉的画。总体上来说,她对艺术不太感冒,但喝上几杯葡萄酒,吃上点西班牙小吃之后,天哪,她简直就对那些画迷得不行了。周末,也就是我们要出去喝开胃酒的时候,诺莉亚会拒绝戴她的眼镜,真是个糟糕的习惯,因为这样她就只能把索罗拉那些画看成模模糊糊的影子。别人都往后退,站的稍微远一些去欣赏一幅大型风景画,她呢,只能站得很近,还只能略微地看出一些笔触。诺莉亚凑近了看那些用绘画抹刀涂抹到画布上那粗重混乱的油画颜料;那种扭曲的,略微神经质的索罗拉式画法,她确信,自己欣赏的是个抽象派画家。回到墨西哥之前,我帮她拿到了展览手册,她戴着做手术用的眼镜,翻了翻那本小册子,接近惊呆了,甚至还有点儿失望。但后来她逐渐喜欢上了索罗拉,那本手册总是随手摆在客厅的某个地方。
我给玛丽娜的除了书,还有诺莉亚的一张照片,并且出钱请她画成肖像。
***
我又有了很累心的新执念:被净化到最纯粹形式的后悔。三十年来,每周结束时,诺莉亚都会把她订阅的那些《星空》扔进垃圾桶。真是太傻了!要是我现在手头有这些杂志,就能把我和我老婆同居三十年来,她每天早上的心情都列出来了。那可是名副其实的“项目”了。我失眠的时候,甚至考虑追查一下伊莉莎贝塔夫人在哪里,找她要过去那些杂志。她那套简陋的公寓在革命大道上,她肯定在里面建了个秘密的资料馆,放了很多金属资料柜,上面装饰着金色的星星贴纸。不过,光是想想伊莉莎贝塔很可能也去世了(她和她的长尾鹦鹉都有可能),我就不敢去联系了。我怕我会发现是谁接着写《星空》的。也许双鱼在新瓶装旧酒地改写以前的内容,或者把某个没人知道的波兰星座网页上的内容拿来让谷歌翻译一下,再登在杂志上。所以,我不会去深究此事,你们都懂我的。并不是因为要是听说只剩下双鱼孤身一人了我会觉得遗憾。恰恰相反。最近,虽然我自己还是悲痛不已,但看到别人丧了偶,我只想说,“那来吧,让我们看看你觉得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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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赏析:
自欺欺人有着巨大的能量,这是毋庸置疑的。我的味觉一直挺细致的,怎么会一直以来只看到鼻子底下的东西呢?也许你必须得到了我这个年纪,才能看清生活的真相,看见你为之奉献一生,倾注所有精力的东西中,其实包含着小小的讽刺。然后,你就得好好估量一下:这种荒谬到底多长多宽多高。但最后你还是只能哈哈一笑了之。对此生的一切你都只能哈哈大笑了之。
“鲜味”是完美的标题,因为没人能理解它,就像我也从来没完全理解过诺莉亚·瓦加斯·瓦加斯。也许正因为这一点,我才从来没厌倦过她。也许这就是爱的全部意义。也许这就是写作的全部意义:试图在字里行间让某个人鲜活起来,即便你很清楚那个人就像万花筒一样,仿佛苍蝇的复眼中那上千个倒影。
现在想想,婚姻和半上午的电视节目也没什么区别。说到底,结婚就是一直看同一部老电影(最喜欢的一部),一遍又一遍地看。唯一变化的是中间插播的那些东西,就是有时效性的:新闻快报、广告之类的。我这么说的意思,不是婚姻很无聊。相反,失去这些实在是太糟糕了:把漫长时间凝聚在一起的东西,诺莉亚这个熟悉的存在带来的那种舒适,她填满了一切,填满了每个房间,不管她在不在家;因为我知道,除非她有心脏病人要处理,不然一定会回家吃午饭,睡个午觉,晚上又回来吃晚饭,看电视,最后那凉凉的脚搭在我腿上睡着。剩下那些什么世界大事,墙倒了,股票跌了,个人和国家的悲惨命运,这些都不重要。你想念的,是那种习惯,那些你习以为常的小动作,失去了才会意识到那才是生活的本质……诺莉亚死了,生活还是照样继续。要认真说起来,的确是很痛苦的生活,但我还是要吃喝,还是要拉撒。
比如,她最喜欢的那些乐队名字在翻译过来之后,都从抽象的诗意变成很随机的名词:小红莓,碎南瓜,盲瓜,红辣椒,愚人花园。翻译简化了这些名字的意义,起着图式的作用:本来看起来很深远的东西从优雅的高处一个倒栽葱,结果什么也不是,就是随意的涂鸦。
夏天如同一条肮脏的河流卷着垃圾,把我妹妹的忌日拽到家门口。
现在想想,婚姻和上午十点的电视节目也没什么区别。说到底,结婚就是一直看同一部老电影(最喜欢的一部),一遍又一遍地看。唯一变化的是中间插播的那些东西,就是有时效性的:新闻快报、广告之类的。我这么说的意思,不是婚姻很无聊。相反,失去这些实在是太糟糕了:把漫长时间凝聚在一起的东西,诺莉亚这个熟悉的存在带来的那种舒适,她填满了一切,填满了每个房间,不管她在不在家;因为我知道,除非她有心脏病人要处理,不然一定会回家吃午饭,睡个午觉,晚上又回来吃晚饭,看电视,最后那凉凉的脚搭在我腿上睡着。剩下那些什么世界大事,墙倒了,股票跌了,个人和国家的悲惨命运,这些都不重要。你想念的,是那种习惯,那些你习以为常的小动作,失去了才会意识到那才是生活的本质。
……
诺莉亚死了,生活还是照样继续。要认真说起来,的确是很痛苦的生活,但我还是要吃喝,还是要拉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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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之屋——玛丽娜——艺术家——厌食症、抑郁症、自我定位缺失——她能发明颜色;
♣酸之屋——皮娜——12岁少女——父母分居,母亲缺席家庭——因为亚洲基因被歧视、被孤立;
♠咸之屋——安娜——12岁少女——妹妹去世,母亲选择看不见安娜——她决定在小院正中开辟一块田地,播种玉米、豆子和南瓜。
悲伤常常伪装成怪癖,以各种形式取笑渺小的人类,以死亡,以焦虑,以恐惧,以偏见和失去。听起来,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这个小院里似乎没人是幸福的。像深水之下闷下一口气不呼出,现实和记忆交错,悲伤和悲伤相遇,有些夏天拒绝结束……
● 当代拉美文学的潜力新星、墨西哥杰出作家炫目之作。
莱娅·胡芙蕾莎,当代拉美文学的潜力新星,被Mexico20项目授予“墨西哥杰出青年作家”称号,入选“波哥大39”青年作家名单,并成为第一位被英国文化委员会邀请的海伊文化艺术节的国际驻留作家。
● 全球24个版本,斩获英国笔会翻译奖、美国最佳翻译图书奖。
墨西哥城中的小院,关于植物、花园的多变隐喻,以及在觉醒、压抑和哀伤中起起落落的情节,都是《生命的滋味》的特别之处。我们会被书中的人物打动,对于他们因疏忽犯下的过失,我们感同身受,心痛却无奈……《生命的滋味》是光与暗、在场与缺席的平衡,读起来有“回家”的亲切感。——2017年美国最佳翻译图书奖颁奖词
● 每一页都透着鲜味的新锐杰作,初读新鲜,再读醇鲜。《我牙齿的故事》《突然死亡》作者惊叹推荐;
胡芙蕾莎小姐你到底是从哪儿学来的叙事艺术?《生命的滋味》简直太精彩了!
——阿尔瓦罗·恩里克,《突然死亡》作者
读《生命的滋味》就像在我们认识的每个人的脑海中旅行,由一个温柔、可靠的声音引导,它告诉我们:停下来,倾听,观察。
——瓦莱里娅·路易塞利,《我牙齿的故事》作者
网站评分
书籍多样性:5分
书籍信息完全性:6分
网站更新速度:7分
使用便利性:6分
书籍清晰度:5分
书籍格式兼容性:9分
是否包含广告:8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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稳定性:8分
搜索功能:7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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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载评价
- 网友 国***舒:
中评,付点钱这里能找到就找到了,找不到别的地方也不一定能找到
- 网友 孙***夏:
中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 网友 宫***凡:
一般般,只能说收费的比免费的强不少。
- 网友 屠***好:
还行吧。
- 网友 菱***兰:
特好。有好多书
- 网友 利***巧:
差评。这个是收费的
- 网友 冯***丽:
卡的不行啊
- 网友 后***之:
强烈推荐!无论下载速度还是书籍内容都没话说 真的很良心!
- 网友 谭***然:
如果不要钱就好了
- 网友 马***偲:
好 很好 非常好 无比的好 史上最好的
- 网友 曾***玉:
直接选择epub/azw3/mobi就可以了,然后导入微信读书,体验百分百!!!
- 网友 汪***豪:
太棒了,我想要azw3的都有呀!!!
- 网友 石***烟:
还可以吧,毕竟也是要成本的,付费应该的,更何况下载速度还挺快的
- 网友 谢***灵:
推荐,啥格式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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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真实打分
故事情节:4分
人物塑造:7分
主题深度:3分
文字风格:7分
语言运用:9分
文笔流畅:8分
思想传递:4分
知识深度:8分
知识广度:3分
实用性:7分
章节划分:4分
结构布局:4分
新颖与独特:7分
情感共鸣:7分
引人入胜:3分
现实相关:6分
沉浸感:4分
事实准确性:6分
文化贡献:3分